“每一個人都拼命地追求物質(zhì)方面的部分,甚至說生活忙到?jīng)]有時間去感覺周遭的事物,我才恍然領悟,漢語當中‘忙’這個字多么驚人的警告,因為忙是心靈死亡,是心亡。
我想,我在臺灣感覺到說如果心靈死亡,他對周遭是沒有感覺的。那你有再多的錢,再多的物質(zhì),這個心靈的死亡,帶來更大更大的空虛,所以我就希望通過一些簡單的方式,把像莊子天地有大美這樣的觀念,跟所有的朋友來共同勉勵?!?
食物之美:一日三餐
食物本身的美怎么去看待,我們一天至少有三餐,每一道菜端出來,或者每一碗飯端出來,或是一碗面,它本身,我們常常講色香味俱全。色,視覺;香,嗅覺;味,味覺。已經(jīng)動用掉三種感覺系統(tǒng)了。那么因此這個所謂的色香味俱全是說,我在吃飽飯這件事情上是有目的的。
我餓了,我要吃飽,可在過程當中,我已經(jīng)在做美的功課,我要鍛煉我自己在視覺上對事物的判斷,我也要鍛煉自己在嗅覺上的判斷,以及放到口腔以后,咀嚼它的那個味覺上的一種快樂。
我們假設如果我們今天在我們?nèi)偷氖澄锂斨?,都非常的草率,非常的粗糙,我知道在城市忙碌的人,大概把三餐當成最可以隨便打發(fā)的事情,可是它是跟我們的身體有關(guān)的,它也跟我們美的功課有關(guān),甜酸咸辣苦,我們講的五味,它是我們在口腔里面非常復雜的反應,我們在甜的里面所感覺得到的東西,在舌腔里有不同的部位的,那么這個非常復雜的舌頭上的味蕾,它會傳達出很多的訊號,因此我們在味覺里面學到了好多的東西。
因此我們會發(fā)現(xiàn),漢文明非常有趣,很早就提出一個詞叫“品味”,這個三個口的品,跟味覺的味,都跟吃東西有關(guān),可是品這個字,好像特別復雜的一個對味覺上的提高,所以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說,它用來指稱的東西不完全是吃東西。
我想大家一定聽過說,這個人穿衣服好有品味,那英文有安全一樣的的字taste,這個人taste不錯,他穿衣服有他自己的味道,或者說到了一個人家里,他家里的家具很有品味。在中文品味這個詞,用的最多的是六朝,王羲之,這些王謝子弟,他們的家族是特別講究品味的,可是這個品味在英文里面的taste,在法文里面叫 ,都是跟味覺有關(guān),可是它并不是說要吃飽飯這件事情,而是把吃東西的目的性提高成為一個感覺的辨別,一種感覺的辨別,因此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我們在味覺上有這么敏感嗎?
有一種好貴好貴的茶,非常珍貴的茶,叫雨前龍井,杭州龍井的茶是非常珍貴的,可是還有一個比在龍井里面特別珍貴的叫雨前龍井,或者叫明前龍井,清明節(jié)以前,還沒有下雨以前,采收的龍井,它全部是嫩芽,因為下雨以后,雨水一滋潤,這個茶葉,葉子很快就老了。
所以他要摘那個下雨以前的嫩芽,然后用80度的溫水,然后所釋放出來那一片茶葉在陽光雨水土壤里面所得到的最美的所有的嗅覺跟味覺,所以當在品那個茶的時候,它就決不是口渴的時候一口喝下去,而是品,這個時候我們叫做品茶。因為它有個非常緩慢的過程,好像在品味自己生命里面一個非常美好的一個記憶。
我想在東方的品茶,他是在講品味的,可是這個是我們剛剛所提到的在日常生活里,可能隨時要做的所謂美的功課,就可以從喝茶,從食物當中,慢慢的為自己準備好非常好的這個敏銳的感覺。
所以有時候我們在檢查一個人在吃食物的時候,他能不能有一個自己的品味,那么如果社會里流行山珍海味,鮑魚啊,魚翅啊,可是我們知道再好的食物每一餐吃,每一頓吃,他一定膩。
膩這個字,就是不知道節(jié)制,已經(jīng)不知道節(jié)制。所以他必須回到一個自己的選擇說,我今天可以粗茶淡飯,我不要那個山珍海味,我能夠把油膩的東西轉(zhuǎn)換成清淡的東西。因此我們講taste,講品味的時候是說,他很充分地知道我怎么選擇,我要什么。
穿衣之美:品味與品牌的差異
美其實是回來做自己,我能夠不被這個流行所干擾,我知道我自己要什么。譬如說,從食物的美學轉(zhuǎn)到穿衣服的美學,那衣服不過就是求保暖。天氣冷了加衣服,人類最早用樹葉、用動物的皮毛來做衣服,可是慢慢地我們會發(fā)現(xiàn)衣服這個東西可能會跟他的某一種生命情調(diào)有關(guān)。我們今天說品味變成說這個人穿衣服很有品味,因為他有他自己的選擇。
品味常常被誤解為品牌。如果問一個朋友說,你喜歡穿好的衣服,那你喜歡什么品牌,他可能說我喜歡香奈兒,我喜歡皮爾卡丹,我喜歡阿瑪尼,這叫品牌,貴的要死。
可是品牌并不等于品味。品牌的基礎是建立在品味的基礎上,你如果說去盲目的迷信那個品牌,最后就是說,不一定有品味。所以說品味是回來做自己,選擇自己所要的這個東西,那么在服裝上,我們可以說這個人他完全可以素樸的完成它自己,他感覺到絲是一種 ,機器是幫了很多忙,可是生活要有自己的快感。這個是從生活里培養(yǎng)自己對美的一個感動。
居住之美:找回傳統(tǒng)
房子并不等于家,我忽然想到漢字“家”的意義,一個屋頂下養(yǎng)豬的才叫家。
我想美的基礎其實有一種關(guān)系,有一種對生命的愛,一種對生命的關(guān)心,它才構(gòu)成美的條件跟基礎,否則的話,這個美會變得非常虛假?;氐缴罾锸骋伦⌒羞@個基礎上,我們在生活里作檢討的時候怎么去找回我們覺得是基礎,傳統(tǒng)可能就是落后,趕快把它丟掉,不想要的東西,可它里面其實有很珍貴的東西。
出行之美:對于行走的眷戀
比如說,談到行的部分,很多人覺得行怎么談美學?
行不過就是要到一個地方去,離不開交通,離不開運輸。可是我會覺得今天一個城市,它的繁華,它的經(jīng)濟起飛,常常用人有沒有車子做標志,這個城市有一千萬人口,有四百萬車子,到最后車子都動不了,然后那個速度其實變得緩慢,快不了,全部都塞在那個地方。我想在這個阻塞的狀況里,你忽然覺得人怎么去做選擇。
行的文化,從最早人怎么用腿走路,用腳走路,到騎馬,騎驢子,坐船,在那個速度感里都有很多對于行走的眷戀。
我們讀到王維在唐朝的時候跟朋友送別,《陽關(guān)三疊》,大家最熟悉的詩句,旁邊種了很多的柳樹,朋友要走了,要出遠門了,送行,喝一點酒,摘柳樹的枝送給朋友,我們現(xiàn)在在飛機場大概就沒有這些儀式了,稱它為儀式是說,因為告別再見面很難,所以有很大的眷戀,不斷的用詩句去表達他對于行這件事情的過程,有一種緩慢,一種緩和的過程。
我常跟朋友提到說,在看宋代的山水畫里,其實后來最感動的是中國園林里最偉大的一個建筑,就是忽然出現(xiàn)一個亭子。我到拙政園里面走,就會看到一個小亭子,就想到亭子不過就是讓你停下來,停一下吧。你走累了,停一下,這邊風景這么好,為什么不停一下。
如果人生一生都在趕路,急急忙忙的走,就像剛才提到的忙這個字是心靈死亡了,那他到底能夠看到什么,能夠感覺到什么。在宋畫里,我們看到亭子的位置,大概都在風景最美的地方,我們叫觀景亭,它是可以眺望到最美的風景,或者在湖心有一個亭子,都是告訴你,你的人生不一定是拼命趕路的,能夠停下來,你才能夠感覺到周遭的東西,所以停跟忙剛好變成了一個互動。
美是一種生活方式
我想這是保留在我們語言當中最好的美學提示,它不是一個偉大的體系,可是它告訴我們說人生到底應該怎么去看,所以我常常會反省或檢討我自己,我是不是太忙了,我必要這么忙嗎,還是應該留出一些時間給我自己,這個時間我可以去感覺我生活周遭的東西。
我有車子,在我城市里可以開車,如果今天很急著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可以開車去,可是如果今天剛好是禮拜六、禮拜天,沒什么事干,春天樹都發(fā)芽了,要不要出去走一走,欣賞春天的美景,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所以我們一再提到美是一種選擇,我面前有這么多的菜,我選擇我吃什么;我有車子,可是我有時候不要那么快,美的選擇有時候非常困難,因為別人會覺得你坐地鐵來,你是不是沒有車子,所以美絕對不能跟人比較,跟別人比較很辛苦。別人吃什么,我要吃什么,別人開什么樣的車子,我要開什么樣的車子,非常辛苦。
美是回來做自己,知道自己生命應該用什么樣方式去活著,我覺得它是一個大智慧。
所以有時候我很想在食衣住行這個部分,我們回到傳統(tǒng)。比如說在華人世界影響很大的一個哲學流派,儒家,孔子,孟子,他們最喜歡講的一個字是“仁”,仁是仁愛的仁,是仁慈的仁。
現(xiàn)在講的都是哲學里面很抽象的含義,我們知道我們磕瓜子的時候,也有一個瓜子仁,杏仁,所有硬的殼里面,柔軟的部分叫仁,那個是發(fā)生生命的部分,所以有人請教孔子什么叫“仁”,孔子說“生生”叫仁,生命必須生長。
我相信那是感覺,是在你生活里面,你在磕瓜子,你在看到所有的種子的時候,你注意到種子里面包含著所有生命被祝福的意義,這個部分如果沒有了,這個呀在石頭底下的,幾代拯救的生命,我怎么去感同身受,我能不能感覺到此刻,我也是好像被壓在那個石頭底下,我怎么去承擔這個部分,我相信這是一個感覺學的東西。
可是美學從18世紀德國從哲學系統(tǒng)里面發(fā)展出來,這個字Ast ,在拉丁文的原意是感覺學,是說我們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有非常細膩的感受性,而這個感受性不能完全被大腦思維的東西所掩蓋,我們的思維,理性有理性的判斷,感覺有感覺的判斷,所以因此在感覺里面讓它豐富了,讓它可以感到很多豐厚的東西,所以必須承擔生活里面許許多多的記憶。
剛才講過在兒童時候最不喜歡的味覺是苦,我們都不喜歡吃藥,因為藥太苦,可是人生里面有一部分是要學會苦的,所以歐洲最好的咖啡跟中國最好的茶都強調(diào)苦后回甘,你必須在那個苦味之后再回來體會的一個甘甜,它才是真的甘甜,不然只是兒童對糖的眷戀。那個甜太簡單了,太幼稚了,而不是人生在苦之后對于甜味的渴望,苦后回甘。
因此在日常生活里,不斷去慢慢發(fā)現(xiàn)的東西,稍微提醒了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個生活的細節(jié)都變成某一種功課,并不見得一定要到學校里去上美學的課,而是在生活里不斷的去感覺這個部分,所以我講沒在生活里面所體現(xiàn)的是怎么回來在最自然的狀況能夠有一種感性的舒解,我相信這樣的一個生命是一個競爭力最強的生命。
來源:蔣勛美學